张宏生:暑假

文章作者:  发布时间: 2018-04-21  浏览次数: 418

时光荏苒,转眼间,入学就要四十年了。这可是个大日子,各位同学,人同此心,竞相报到,一起先聚在“徐师七七级”微信群,很是热闹。这一天,朗月疏星,清风徐来,打开记忆的闸门,想写些什么,最先涌上心头的,竟是“暑假”二字。我是1975年高中毕业的,虽说在那个时代,总的来说,读书不是太正常,但所在的中学,校风相对还不错,学期和假期,节奏倒也分明。毕业之后,虽然生计尚能维持,但环境不如人意,前程很不明朗,再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上大学。因此,走入校园后,对于假期,又有了新鲜的好奇和想象。

1978年的暑假,来得非常快。本来,77级的出现就是带有突然性的神来之笔,这就形成了较为罕见的春季入学。而即使这个春季,也不是通常的寒假之后,而是已经延至3月中旬了(对于扩大招生者来说,则更到了4月),可见,一切都是为了抢时间,相关的细节多所忽略。因此,仿佛只是一瞬间,学期就结束了。但这仍然令我开心,毕竟这是这是久违了的暑假,一个多月的时间,完全能由自己掌握,就仿佛是天赐的礼物。

最近一些年,我对“读书种子”这四个字别有体会,我觉得,七七级的同学,差不多都可以用这四个字来形容。如果说,在风雨如磐,晦暗不明,毫无希望的日子里,仍然能够保持一颗向学之心,这就是能够将文明之火传下来的读书种子。因此,学期中,同学们都在玩命似的读书,用当时的话,就是“将被‘四人帮’耽误的时间补回来”。我还记得,有一天晚上,没有到熄灯的时间,突然停电了,正在上自习的同学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这一声里面,有着深深的惋惜,因为好好的晚自习课中断了,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不过这可能也是唯一的能将全班从教室里拉出去的理由,让大家由于不可控制的因素而松弛一下紧绷的神经。

77级的构成,年龄很是悬殊,班上的同学,最大的32岁,最小的16岁,整整差了一代。我的年龄大约是中等偏下一点,在班里也可归入小字辈。但凡小字辈,当时都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知识基础和那些老大哥相比,差的不是一点点。于是就拼命地想补上。因此,暑假当然也就是学期的延续,那正是补习的最佳时机。俗话说,缺什么补什么,不过,我们这一代人,缺的东西太多了,而暑假又只有一个多月,不可能面面俱到。那么具体补什么呢?就我而言,选择的主要是英语。因为我在中学本来是学俄语的,现在到了21岁才开始学习英语,等于是从大学才开始接触26个字母。不过,我喜欢学语言,倒是很有兴趣,于是整个暑假,就抱着那份油印的教材反反复复地读。我之所以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是因为一切都带有匆忙上阵的感觉:教英语的周老师,本是学俄语出身的,估计英语是他的二外,他的一些发音方式,让我回想起中学的俄语课,倒也感到非常亲切,而且这位老师非常和蔼耐心,怎么问都笑嘻嘻的,一点都没有不耐烦,对于我这样的初学者,尤其合适。另外,教材也很另类。那时似乎没有任何能够买到的英语教科书,于是都是发讲义,而讲义的许多内容,又带有非常鲜明的时代特色,即政治色彩。比如,我至今仍然牢牢记住了“超级大国”和“霸权主义”这两个在日常生活中根本用不到的英语单词,就是拜那时所赐。暑假中,天天手里捧着这本厚厚的讲义,几十天下来,里里外外都变得黑亮黑亮的。当然,以今天的眼光看,当年的那份充满强烈政治内容的讲义,不是学英语的好教材,尤其不是初学英语的好教材。但我仍然感谢英语老师,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提供了一个可供精致把玩的载体,让我们度过了一段渴求知识的日子。后来我多次参加各种层次的英语考试,都还能说得过去,和这个最初的启蒙也是分不开的。

大学数年,只要有可能,暑假里我多半是住在学校。此时,喧嚣热闹了一个学期的学校变得安静,对个人来说,也有了更多的思考空间,可以做不少自己想做的事。不过,暑假在学校,也有一个现实的问题,就是热。那时的宿舍,没有电风扇,更不用说空调了,虽然大敞着窗户和门,也常是没有一丝风,每个人都穿得非常清凉。男生中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一天中午,某系的一个男生,到女生宿舍找自己的老乡。上到三层楼,发现老乡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他大气都不敢喘,目不斜视地一路走过去,只听得经行之处,后面砰砰砰砰,传来一连串的关门声,像在给他伴奏。男生在宿舍里,往往就是赤膊,穿一条短裤。纵然如此,睡觉时,蚊帐里仍然像蒸笼一样。当时常采取的方法是跑到盥洗室,打开自来水喷淋笼头,在下面不断地冲,直到全身冷到了骨头,然后擦干,回到寝室,钻进蚊帐,争取在身上还没有热感时,尽快入睡。这方法屡试不爽,更奇妙的是,竟然也从未因此感冒发烧。

暑假里的校园,有两个同学是经常的同伴,一个是徐明,一个是郭杰。进校后,我和徐明很快就熟悉了,原因在于,他和我都曾在徐州少年业余体校待过,他在田径队,我在排球队,这种经历,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入学不久,我和他一起到南京参加省大学生田径运动会,他的四百米栏身手不凡,后发先至,一路超越对手,我记得是拿了全省第二名。我就差些,只在三级跳远中得了第六名,不过虽然叨陪末座,却也创造了个人最好成绩,而且颁奖时,拿到了同样的一个大搪瓷茶缸,那时的奖品也是如此简朴。徐明多才多艺,旧体诗写得很有韵味,时有妙思,我们俩游玩中山陵时,曾在灵谷寺的林荫大道上,联句赋诗,可惜吟的是什么,现在已经全然记不得了。徐明的宿舍和我的宿舍对面,暑假中他常来聊天,大家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个炎热的下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也记得他在盛夏的午后,只穿短裤,一个人在球场上打篮球。正午的阳光下,汗如雨下,而“雪练也似”的一身好皮肤,却是怎么晒都晒不黑,身材炼得非常矫健。到现在,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能从事铁人三项等运动,追溯到四十年前的童子功,并不令人奇怪。郭杰的家,其实就住在学校北门的对面,可他也喜欢暑假校园中自由自在的感觉,于是常在宿舍出现。郭杰在同学中年龄算是偏小的,可能是有了插队的经历,所以比起几位大致同龄的同学,就显得较为成熟,做事很有方向感,目标明确,充满自信。但他不到20岁的人,仍然还是少年心性,童心不泯。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两副拳击手套,找我一起对练。我们两人都只是在电视里看过拳击,对此全无概念,模仿进退腾挪,虽说有模有样,但一到身体接触,马上原形毕露,各自中拳,也稀松平常,好在只是游戏,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嘻嘻哈哈地,倒也非常快乐。郭杰在暑假中也苦练英语。有一段时间,每到晚饭后,我们俩就出东门,朝着淮塔方向,一路走,一路试着用英语聊天,主题不一,漫无边际,想到什么说什么。记得郭杰最喜欢的表述,就是“as strong as a horse”,他要夸奖什么人的身体好,总能扯到这一句上。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们分别在美国访学,他在康奈尔大学,我在哈佛大学。我俩的英语那时应该都派上了用场,可惜的是,我到达的时候,他刚刚离开。否则,我们一起在大洋彼岸重拾旧趣,那该多有意思!

当然,暑假中,也并非总是待在学校里。仍然是1978年,似乎是杨明的提议,在徐同学一行7人:徐明、徐放鸣、杨明、丛楠、陈莉、廖礼平和我,骑自行车游览了一次皇藏峪。杨明是发小了,幼儿园、小学都在一个班,中学虽然分开了,还在同一所学校,想不到毕业后,过了两年,竟然又走到了一起。小学时,杨明的个子不高,还坐在前排,不像我,到了五、六年级,身高就大致定型,总坐最后一排。但他后来居上,上中学后,就蹭蹭地往上蹿,到了大学,更是旧貌变新颜,成为一个玉树临风的小伙子。我们也算是世交,他父亲和我父亲曾经是同事,这些因素加起来,感情自是非同一般。

皇藏峪原名黄桑峪,位于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的萧县,据说当年刘邦起事后,为躲避秦兵的追捕,曾藏于此间,故改名皇藏峪,其藏身的山洞则名为皇藏洞。这里距离徐州大约30公里。这天,我们各自骑一辆自行车,一大早就出发,虽然路途不算近,但一路说说笑笑的,一点都不觉得累,轻轻松松就到了目的地。当时,这里还比较荒凉。山下稀稀拉拉的只有几户人家,将自行车停在哪里才更为妥当,更为安全呢?大家的眼睛一起看着徐放鸣。放鸣厚重宽和,思维敏捷,写得一笔好字,很是劲健。他在广阔天地中有不少历练,现在又是7人中最大的头,当然要他来做决定。他考察一番,选择了一个所在,果然很是不错,于是我们将车放在一条既不引人注意,又不太荒僻巷道里,就放心地往山上走去。

到了皇藏峪,当然要看皇藏洞。随着简陋的指示往山上走,倒是不太远,但由于游人较少,尚未正式开发,道路比较崎岖。在登高的途中,一会儿穿过密林,一会儿蹚过杂草,一会儿绕过乱石,大约四五十分钟,突然看到一块巨石,矗立在前面,挡住去路,这就是救了刘邦的那块石头,从外面看,与山势形成一体,传说中,就这样骗过了追兵,倒也合情合理。不过,石体峭滑,又是高高矗立,攀缘非常不易,大家在石头缝里一点一点地向前、向上挪,过了好一阵,才来到洞口。在这个过程中,两个女同学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廖礼平的父母都是本系老师,自是为众人注目,但她又开朗随和,很容易相处。陈莉爽直热心,乐于助人,尤其乐于承担集体事务。她们俩脚力很健,一路向上爬,步履轻盈。登上最陡峭的石壁后,站在巨石上,山风吹拂,鬓发飞扬,当时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不过说实话,路迢迢,野茫茫,好不容易找到了皇藏洞,到了洞口,却甚感失望,因为那里实在是太过逼仄,准确地说,就是一条石缝,并没有想象中的幽深感,尽管这可能确实适合情急之中的藏身。好在不远处有一座寺庙:瑞云寺,不仅能够歇歇脚,而且可以发思古之幽情,聊聊游观中的感受。也就是在那里,大家拍了不少照片,留下了宝贵的影像。照相机是丛楠带的,装的是120胶卷。丛楠的年龄在班里是倒数的前几名,为人热情,讲义气,精力充沛,富有情思。那时候的照相机很是稀罕,拍照后,曾去他家洗印照片,在那个小小的暗室里,红纸罩在灯泡上,发出朦胧的光,每个人都是影影绰绰的,变成了红人,而清水浸泡后,夹起照片,仔细端详,又有几分回味中的惊喜。

出了瑞云寺,很快爬上了一个山坡。坡上没什么树,到处是野花,其中有一种特别娇艳,与众不同,徐明说这叫雁来红。这多识于鸟兽草木的本事,正是学中文的重要素质啊。不过后来他又说,根据“想当然耳”的传统,也不必过于深究。但那花确实不同凡响,令人印象深刻。两年前,有学生陪我又去了一次皇藏峪,近四十年之后,这里已经成为四星级国家森林公园,树木茂密,道路幽深,四处望去,连一丝一毫当年的印象都没有了。山坡上,植被一片葱茏,俯身想再寻找当年那款雁来红,更是连影子都没有。“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于是就觉得,这个地方,有灵气,有纵深,有内蕴,小而能成其大,简而能致其远,今天的气象,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回想起来,那一次还有一个深刻的印象,就是返程的途中,大家可能是太累了,一路上,不再有人说笑,全都在闷声骑车,好像赶路就是唯一目的,和来时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那真是年轻人的秉性,纯真自然,兴奋了就狂欢,疲劳了就静默,一点都不做作。

大学毕业后,接着读研究生,后来又在大学里工作,一直生活在校园里,过暑假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虽然每一个暑假,都有不同的意趣,常过常新,但是,仍然经常想起上大学时的那些日子,虽然气温总是蒸腾,虽然手头常常困窘,虽然见闻不够丰富,那种单纯的快乐,却是无可代替的。因此,在纪念入学四十周年的日子里,重拾这些片段,岁月留痕,充满温馨。

张宏生,男,徐州市人,原中文系771班学生,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讲座教授、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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