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宝权:我家的风水

文章作者:  发布时间: 2018-04-21  浏览次数: 529

四十年前,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我的家庭及个人命运也相继发生了改变。那一年(1977),我过关斩将,经过两轮筛选,考上了大学——徐州师范学院;紧接着(1979年),我长兄的右派得以甄别平反并安排了工作。可谓是喜从天降。村上的人都说,孤门独户的老秦家真是交了好运,祖坟埋到风水宝地了。

此后,家境便越来越顺,大学毕业后,我先后被分到一家重点中学任教,两年后,又被选调进县人民政府办公室;长兄的两个大龄儿子也先后定下了亲事,结了婚,并各自生下了儿子。近四十的老光棍——二哥也找了媳妇,又生了个白胖小子。这一桩桩,一件件,喜事连台,让世人既羡慕又嫉妒——呀哈,多少年的下三烂——姓秦的老林(祖坟)真是冒烟了。

再以后,长兄家的四个儿子都成了家,而且家家生子添丁。不几年,大哥便有了8个孙子。我父亲这一辈,弟兄二人,一人成家,一人穷困潦倒,死于非命。我们这一辈,弟兄仨,在村里无权无势,多少年来,人单姓孤,而今,一下子繁衍了这么多人丁,着实令人欣喜。再加上我在县上工作,事业节节攀升……. 一个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小户人家,短短几年一跃而成为令人瞩目的门户,我和长兄在十里八乡成了人人尊重的贵人。这一切的一切,不是风水又是什么?

于是风水之说便成了村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再到后来,由于公务繁忙,我就很少回家了,但是常听侄子说:村上的人谁谁老了,谁谁老了,但都不约而同地把墓地选到我父母墓地的附近。甚至为争一块好的风水而产生纠纷,或大打出手。

难道真的有什么风水?一开始我也将信将疑,后来经过认真思索,我意识到,风水之说完全是子虚乌有。

在小楼村(我的老家),秦姓是孤门独户,辈辈受穷,当年我爷爷死了,没有自家的坟地,只能葬到乱岗子里。后来“文革”开始了,破旧立新,移风易俗,大户人家的坟墓还有人通知搬迁,像我们这些小户人家则是一平了之。时过境迁,几十年过去,至今我也不知道爷爷奶奶墓葬的确切位置,何谈风水?

再说,我父母的墓地:77年我参加高考,78年春季入学,我长兄的右派也是在78年下半年就有了甄别平反的呼声,老父亲197810月去世,当时也就安葬在村里规划好的公墓林里,若干年后,我母亲过世也安葬于此。这与风水何干?

认真回顾一下,不难看出,我家的改变有两大因素:其一是外部环境,其二是主观努力。这外部环境主要是:“文革”结束、改革开放,这与风水不搭;剩下的就是主观努力,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自身的艰苦努力,再好的外部环境也无济于事。要说风水,那么风水就是我们自身!

长兄生于30年代,18岁赴朝参战,转业后到河北的一家县人民医院工作,后遇到大鸣大放,被错划为右派,开除党籍开除公职,遣送回家,劳动改造。他为人耿直,心地善良,回家后利用在部队所学的医疗技术,无尝为乡邻送医送药,解除病痛,十里八乡都知道他是能人好人。

提起被打成右派,长兄在心里一直是憋屈的,懵懂的,稀里糊涂的,仅仅因为在党内民主生活会上,说了几句真话,给领导提点儿意见,怎么就被打成右派了呢?回家就回家,到家后他也没有感到多少异样,干活吃饭,业余还能为乡亲们看看病,做点好事。

可是,情势很快就急转直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各地先是成立红卫兵组织,揪走资派,抢班夺权;接着又出来踢派,进行反夺权;此后是武斗,清理阶级队伍,最后搞大联合。就这样穷折腾,折腾来折腾去。这期间,倒霉的当然首推走资派,其次就是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当时的情况是,全面实行无产阶级专政,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那时,两派之间都说自己是真正的左派,真正的革命派,不管哪一派上台,为了体现其革命性,都要把五类分子抓过来批斗一番。在农村,没什么像样的走资派,最倒霉的当属五类分子了。那时,村里对长兄是三天一小斗,五天一大斗。一开初,实在熬不过那份屈辱,天真的兄长还专门跑到河北原单位试图翻案,但是招来的却是更猛烈的批斗,更严厉的打击。

那段日子,我们全家都忍受着极端精神上的折磨和煎熬。父亲恼羞成怒,白天不愿意见人,夜里睡不着觉,成宿成宿地骂。这不,儿子响应国家号召,怀着一颗赤诚之心到战场上去卖命,结果却成了罪人,这是什么世道!母亲忧愤成疾,得了胃病、肝病、十二指肠溃疡等多种慢性病,痛苦不堪,整夜呻吟。长兄的家庭也到了解体的边缘,五个孩子(四子一女),年龄一个挨一个,有人劝我大嫂改嫁,大嫂也六神无主,最后选择了坚守。两个姐姐分别选择个当兵的家庭结了婚。我和二哥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但是从无一人上门提亲,漫漫长夜,暗无天日,二哥选择了放弃。长兄选择等待,我的选择——突围。我坚信天无绝人之路!

长兄的遭遇成了我们全家的痛,也在我年幼的心灵里埋下了屈辱和仇恨的种子。长兄是坚强的,我常常惊讶和庆幸他那羸弱的身躯,何以能撑得到甄别平反的那一天。

从我懂事时开始,贫穷和屈辱就伴随着我。那个年代,所能吃到的就是胡萝卜、山芋、大头菜,家里常常是煮上一锅白菜帮,放上几块山芋,便成了抢手的美味,兄弟姊妹多,这边一开饭,山芋就被捞完了。盛上一碗老白菜帮,吃到嘴里咯吱、咯吱,味同嚼蜡,实难下咽,为了活命,只能含着眼泪把它吃完。我永远不能忘怀,如果没有几个姐姐的接济,可否度过那艰难的岁月。打小没穿过棉鞋,直到1975年参加工作,才知道棉鞋的滋味。我排行老小,穿的都是哥哥姐姐退下来的衣服。冬天来了,床上就铺一张芦席,下面垫点儿麦草,冰冷冰冷,身子不敢往上沾,只得把小棉袄脱下垫在身下,再把被子蒙过头,靠哈气来取暖。什么时候把被窝焐热了才能入睡。

就这样,在饥寒交迫中我渐渐长大,但是由于衣食不充,与同龄人相比,羸弱、干瘦。一瘦三分贱,富家孩子吃得饱穿得暖,人长得又水灵,天生招人喜欢。而我,因为干瘪丑陋,自小就不招人待见。

上学了,家中一无所有。但是,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贫穷、屈辱和丑陋则成了我学习奋斗永不枯竭的动力。进了学校我隐隐觉得,只有学习,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只有学习才能带来心灵的安慰,只有学习才有希望实现自己的梦想。虽然我这个人,天资平平,才不及中人。虽然父母兄长留给我的仅仅是屈辱、贫穷和丑陋,但面对困难,我没有选择退却,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直到后来,读得书多了才知道,我的选择恰恰暗合了古者圣人先贤的风范: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只可惜我的个人成就与圣人先贤差之甚远。

小学毕业,人家停课闹革命,我一有空就在家读书。1970年全面复课,村里的小学毕业生全被推荐上初中,因为长兄的右派,我名落孙山;直到1971年寒假,村小学兴办初级中学代帽班,因学额不足,动员我去上学,我才又有了求学的机会。1973年我初中毕业,正赶上教育回潮,我得以考上高中。由于好学上进,成绩优异,1975年高中毕业后,我被选调到村小任民办教师,两年后赶上高校招生改革,我才得以走进大学的校门。大学毕业后,我先后在官湖、铁富中学任教,后经单位推荐、组织考察,我又被选调到邳县人民政府办公室。

一路走来,这一切的一切,时也,命也,运也,风水耶?

是啊,要说时运,我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好机遇!但是时代和机遇从来都是眷顾有准备的人,试想,如果没有我的永不放弃,十几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认真学习,相信命运之神也不会给我以如此的眷顾和关照。至于风水,确实与我个人的前途和命运沾不上边,要说真有风水的话,那么风水不在别处,风水就在自己身上:穷则思变,不向命运低头,坚韧不拔,好学上进,这就是我的风水所在!

斗转星移,时光永在流驶。当年的莘莘学子,转眼已进入老年,但是,家乡的风水之说仍在延续,村上老了人,依旧在向我父母的墓地附近集中。


秦宝权,男,江苏邳州人,原中文系772班学生,原邳州市地税局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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