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立华:琐 记

文章作者:  发布时间: 2018-04-18  浏览次数: 298

粉碎“四人帮”,“文革”结束,邓小平复出,恢复高考。目送飞鸿,手挥五弦,我写了两首诗,说的是当时心情。:

(一)

陆沉十载云雾开,织锦有待圣手裁。

今朝喜颁求贤令,脱颖尽见麒麟来。

(二)

万里江山飞大鹏,阴霾秽地一洗空。

男儿自有平戎策,不向东风泣新亭。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那是寒冬里的春天。叶帅有诗云: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高考作文题就是“苦战”。我们都是苦战过来的,来自不同的方向,来自不同的部落,幸运眷顾了我们,我们格外珍惜这最后的晚餐。这些读书的种子啊,如饥如渴,像高尔基说的“我扑在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课堂上老师兴致勃勃地讲,同学们聚精会神地听。阶梯教室每有大课,同学们就争先恐后提前占位子。晚自修,教室外天寒地冻,教室内灯光明亮,暖意融融,同学们专心致志地看书、做作业,直至熄灯铃响,同学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教室。若干年后见报道高校学生逃课成风,考试作弊盛行,觉得不可思议。学习苦吗?生活苦吗?诱惑多吗?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们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呢!

我们感谢老师!还记得吗?廖序东老师讲古代汉语,语调舒缓而亲切,他那绵软甘甜的南音,随意延伸便浩瀚无边,我们听课仿佛泛舟大海。洪念涯老师讲古代汉语。洪老师面容清癯,头发已白。讲课爽利清晰,句句入耳,我们可以一字不漏地跟着记笔记。郝立诚老师讲古代文论。郝老师年事已高,走路略显蹒跚。他是南方人,乡音难改,讲课我们听不甚明白,但惊奇的是他竟能大段大段地背诵陆机的《文赋》、曹植的《典论》。我是他的课代表,一次去他家送作业,他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家徒四壁,别无长物,我不禁唏嘘。王进珊老师教古代文学。他在三四十年代就是教授,不擅讲课,却著述甚丰。他把汉乐府篇目印发给我们,让我们自己去找原作读。他还校勘中国社科院文研所编著的《中国文学史》,把厚厚的“勘误”讲义发给我们,其治学精神如此。邱鸣皋老师讲先秦诸子,他那铿锵顿挫的语音,隽逸的粉笔字,烘托着简明透辟的评析,把我们引进与先贤先哲对话的殿堂。吴汝煜老师讲唐诗,吴语伴随板书洋洋洒洒如珠玑,仿佛唐诗人布满星空。朱宏恢老师讲《诗经》,课程结束时告别说:“昔我来思,杨柳依依;今我往矣,雨雪霏霏。”其时窗外正飘大雪,契合此情此景,同学们报以热烈的掌声。赵兴勤老师讲元杂剧,讲关马郑白,高兴处总说“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陈金淦老师讲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其深度分析似一长篇论文,文学与政治、美学交辉,星汉灿烂,令人神往。张梁老师讲鲁迅诗剧《过客》,边读边点评,阐幽发微,揭示主旨,如醍醐灌顶,脑洞大开。韩云彤老师讲现代戏剧,期期高调常引发学生阵阵笑声。邓星雨老师讲杨朔散文,赏析《雪浪花》中的“咬”字及板书时笔势一扭,特有韵味。刘洪甲老师讲“写作”,引《琵琶行》中大段描写音乐的诗句写在黑板上,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印锡华老师讲“美学”,他念厚厚的讲稿,我们急急地记笔记,直到下课才能长舒一口气。刘彪老师讲欧洲文学史,详实严谨,记录下来就是完整的讲义。一次他讲到贝多芬,还随兴唱出《命运》交响乐的曲调。还有……还有……

忘不了,忘不了和我同窗四年的同学。班长刘健,机敏谦和,有大哥哥的风度,形象酷肖金日成。孙秀华是团支部书记,一讲话就笑,声音带有磁性,很有亲和力。陈莉,豪爽,真诚,古道热肠,有女侠之风。2007年高三检测,我在六中阅卷,陈莉作东,邀约多名同学聚会,叙同学之谊。2008年我在北京代课,她又让她侄子去看我。我写了本书,也是烦劳陈莉分送老师和同学。同学四年没说过几句话的小学妹能如此待人,难得,难得!班级成立缝纫组,伏义洁给我缝过衣服,黄培玲把节省的饭票送我,事情虽小,不敢相忘。巩欣荣不爱说话,却研究五线谱;十年前同学聚会,在新校区她即兴发言,我惊诧俨然大领导了!真应了那句古语“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赵桔,久违了!当年我们坐前后位,她从上海回来,拿一把明星裸照给我们看,我们还不忍目睹,伊思想够解放的了。徐明,可惜了他的表演天赋。班级排练话剧,他扮演角色,头发一掠,一扬头,一个迈步,气死明星。薛屹峰与我同宿舍,即便是寒冬,也看到他每天晚上洗冷水浴。丛楠、马骏是我班年龄最小的,单纯可爱,永久的给班级带来快乐。近日在微信上看到丛楠写的一首七律,很有气象,真成大器了。王小铁,活泼快乐,总是轻快地说话,轻快地走路,走着路还哼着歌。他每天准时取发报纸信件。记得张集农场学农归来,我写了一首歌,小铁在联欢会上引吭高唱了这首歌,可见其青葱激情。张建国,高高瘦瘦的,白面书生。他喜欢写诗,特别爱读郭小川的诗。他曾写了几首朦胧诗与我切磋,看他痴迷的样子,相信他会成为诗人。李连军,微微胖,总是温和地说话,温和地笑。他的英语非常好,水平不比外语系学生差,毕业后教高三英语。有一年他来沛县参加教研会,在短暂的会期间还抽出时间到学校见我,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李晓辉,我的小同乡,在校时就痴迷诗词,盖闻能背诵数百首唐诗宋词。毕业后,他先去海边,后回沛县,欲求一安心写作之地而不得,又从县城回到老家。在农村中学任教评职称是要吃亏的,因为名额有限,有限的名额又被头头脑脑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的高级职称要晚好多年,我曾表示惋惜,他却处之泰然,甘之如饴。在寂寞的田园生活中,他坚守自己的钟爱,饶有收获。这在当今奔功利的社会,大家争先恐后地走向城市,走向财富,走向权位,他却从繁华走向田园,从浮躁走向淡泊,这也是一种美丽人生吧。罗德民,也是同乡,又是中学校友。记得刚入学时,他第一个跑到校门口迎接我,说:“听说沛县扩招一人,我就知道是你!”我是那年扩招入学的,中文系扩招十几人,大都是市区的,八县就我一人。大学四年我和德民住同一宿舍,还是同床,他睡上铺,我睡下铺。一次我生病发高烧,亏他多日陪侍。毕业后,我们又多年在一处同事,同心同德,相亲相悦,这真是命中的缘分了。还有……还有……

有故事的人,有特点的人,牵动心肠的人,自然常被优先记起,写的虽是一鼻一毛,一鳞一爪,却是我心中的珍爱,我收藏了。

在物质匮乏的那个年代,我曾陷入身心交困的境地。入学时,我已有两个孩子,小的刚满周岁。妻子教育红班,母亲为我看孩子,又要做家务。为父不能养育子女,为子不能孝敬母亲,我总有一种负罪感。我刻苦自己,不愿再给家庭增添负担。先是哥哥每月寄我五元钱,后来我不让他寄了,用这钱补贴家用;我还卖掉了我心爱的锺山表。徐州离家虽不远,除寒暑假,平时我未回过家,只为节省那几元车票钱。入学时,我五舅送我一套半旧的军装,我四姨给我一件蓝色衬衫(这是她评上先进的奖品),妻姐后来给我买了件白衬衣,除此之外,大学四年我未添过一件新衣服。后来我用节省的助学金买了不少书,还买了一件军大衣,天冷了穿,晚上盖,抵一床薄被。这件军大衣一直跟了我二十多年。大二末,学校允许提前毕业,我有此打算,哥哥坚决不同意,母亲也来信嘱我安心学习,不要挂念家里。看着母亲的信,我流泪了。人同此心,相信和我情况相似的同学比我更艰难。

77级是共和国高等教育史上最特殊的一个群体,因“文化大革命”高考中断11年,人才荒废可知。历史耽误了他们,历史又给了他们一次机会,“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个群体每个人的身份、经历、背景各不相同,年龄也相差甚大。我和我的学生便是同年考上大学的。就说我们班级,年龄最大的是1946年出生,最小的1962年生,1978年入学时,32岁与16岁携手,已成倍数了。即便是1952年出生的人,也比马骏大了10岁。这几乎是两代人,令人陡生沧桑感。开始小师弟叫我封兄,我想该叫封叔吧。又想,这不就是“年兄”吗?古代科举五十、六十还是童生呢,外国七十、八十还上大学呢!77级现象,不是中国的原创,也不是现代的孤本。

大学生活虽然清苦,却丰富多彩,充实而快乐。记得入学军训,到部队营房打靶,第一枪子弹脱靶,第二枪我射中9环。张集农场学农,割麦撒粪,流血流汗。每日晨练,跑淮塔,登云龙山。云龙体育场5000米长跑,我坚持跑下来,考核合格,却两腿肿胀,举步维艰。班级排演话剧,同学自导自演,礼堂演出轰动全院。拔河比赛,死拉硬拽,累倒一片。联欢晚会,俊男靓女,舞美歌甜。学术讲座如春草,小礼堂听程千帆教授讲学,讲者忘情,听者动容,我记住了“愤怒出诗人”这句名言。吴奔星教授在阶梯教室讲毛主席词《贺新郎》,旁征博引,声宏气足,尽展学者风范。中文系举办学生学术报告会,论文长篇短篇,张扬新思想,新观点。楼下小广场女排开战,男生女生助兴围观,鼓掌呐喊。食堂的大肉包子几分钱一个,又便宜,又解馋。真理标准讨论,系办公室北墙贴满小字报,有诗有文,或长或短,时代骄子思想新锐,不同观点对立交锋,畅且所言。系领导十分宽容,视而不见,任其自生自灭。廖序东教授时任系主任,他与黄伯荣教授合著的《现代汉语》是教育部确定的高校文科教材。他教我们汉语课,他的标记法语法分析简明实用,很受欢迎。学院曾展出廖老师的小楷书法作品,温润遒健,是王羲之小楷体。我毕业实习时,对一篇古文中的词语用法不解,就去请教廖老师,廖老师缓缓走到书架前,取出一本书,找到这篇文章,然后耐心地给我讲解,让我亲身感受到他的治学严谨和平易近人。多年后,廖老师应邀来我县宣讲《中学教学语法系统提要》,大会堂坐满了全县的中学语文老师,我早作准备,为廖老师的讲课特地录了音。我们又看到廖老师满头银发和慈祥的面容,又聆听到廖老师舒缓绵软的南音,感到特别亲切。沛县的几位同学还去宾馆看望了廖老师。廖老师逝世后,我把这盘录音带托陈莉转交廖礼平,作为学生对老师的纪念。这一幕幕,浓墨重彩,蒙太奇般在眼前晃,擦不掉,怕是溶在生命里了。

也有腹诽的事。记得清除教学楼前花园里的杂草,一组人排成一排,一根一根地拔,足足拔了一个课外活动。其实只需三五人,10分钟就能搞完,这是不是有意或无奈地浪费时间?还有每周的卫生大扫除,每次都是用水冲洗地面,玻璃擦了又擦。其实教室并不脏,一个月冲洗一次地面也是可以的。无端地浪费时间,无异于自杀。形式主义,工作不讲效率,是77级的另一面。还有,用仅有的课时讲一首《国际歌》,却不讲托尔斯泰、高尔基,这也是外国文学教学留给我们的遗憾。

还有趣事,或可记入“笑林”。

沛县历来出名人,刘邦就是一个。坊间曾流传顺口溜:沛县有三宝,张广播,崔报导,外加一个谢短跑。崔报导是指崔成柱君,因擅长写新闻报道而后来进了徐州纪委。张广播是我们中文系的一位学弟,其时在校广播站当主播。谢短跑是物理系77级的谢国兴,一次校运动会,他一人拿下短跑、跳高、跳远几个奖牌,提了一嘟噜球鞋(奖品)回来。这三位名人为沛县挣足了面子。

还有一则,是关于自己的。记得袁宗亮老师上政治课,让我们提问题,他作答。我提了十多个问题写在一张纸上,传给袁老师。这些问题是我平时关注的,怀疑的,不解的,如马克思说“工人无祖国”是什么意思?列宁说“帝国主义是垂死的资本主义”,现在看帝国主义神采依旧,垂而不死,如何解释?若说社会主义制度可以自我调整、革新,难道资本主义国家不可以自我调整、革新吗?资本主义能够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吗?怎样评价瑞典的福利社会主义和印度甘地的非暴力不抵抗运动?诸如此类。袁老师一念这些问题,同学们哄堂大笑,我愕然,却也笑了。同学们或许认为这些问题太古怪,莫名其妙?或许认为太简单,无须问答?我愕然,自觉很是另类,我笑自己太无知了!袁老师却很认真,一一作答。政治期末考试,没料想我考了100分,满分,全班仅我一人。

我又突发奇想:鲁迅、郭沫若、茅盾当年是怎么出道的?成立文学社团,出版文艺期刊,有人有阵地,自然早早地驰骋文坛。77级不乏人才,如果当时徐师中文系也成立个“创造社”、“文学研究会”之类的文学组织,也出版《新生》《沉钟》什么的刊物,再请几位老师站台,坚持不懈地做下去,兴许我们徐师,我们77级同学,也会在未来的中国文学史上露露脸儿的。

琐记到此可以打住了。我们再次回到了原点,驻足回望,廖老师走了,吴汝煜老师走了,陈金淦老师走了,印锡华老师走了……同学张建国走了,李连军走了,吴继光走了,王小铁走了……人生短暂,生命脆弱,逝者留给生者无尽的哀思,愿逝者安息!我们今生今世相遇,有一天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还会重逢。

77级同学现在大都已退休,在岗位的不多了,我们有时间规划自己的退休生活,也有时间静下心来思考生命的意义。毕竟我们是小人物,上不了凌烟阁,也成不了网红,朝花夕拾,只为纪念逝去的岁月,也为感悟生命。我们的人生归宿何在?怎样才能安妥我们的灵魂?我想起了文天祥的《正气歌》,也想起了《红楼梦》里的“好了歌”,皇天后土,心如赤子,若此,吾愿足矣。

我不信原罪说,也不相信因果论。自觉廉颇老矣,细检此生,顺境逆境,坎坷多难。我年轻过,桀骜过,憧憬过,奋斗过,爱过,恨过,哭过,笑过,苦过,乐过,七情六欲,濒临死亡,我经历了完整的人生过程,享受了生命的多彩和富饶,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有此,人生无憾也。

77级同学们,无论机遇是否青睐,无论生存环境是好是坏,都能在自己的岗位上勤奋工作,无私奉献,成为新时期各条战线上最能吃苦、最肯学习、最有责任心,堪当大任之人,在共和国人才断代之际,成为承前启后的时代桥梁。祖国信赖我们,人民厚爱我们,历史记住了我们。“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人生如此,自可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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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立华,男,江苏沛县人,原中文系771班学生,先后在沛县二中和沛县教育局督导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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