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 勇:师 恩 点 滴

文章作者:  发布时间: 2017-11-03  浏览次数: 471

  

一、涅槃重生

吴奔星先生是我与爱人大学时代现代文学课先后导师。

徐州师范学院筹建时,吴先生因右派问题从南师院调来徐师。历史常会铸成冤错,误会却能成就一番盛业,进校后我们发现,各科几乎都有带着一些“历史问题”但知识渊博、功力非凡的教授担纲授课。四年大学期间耳提面命,使我们获益匪浅,也算幸事。

吴先生湖南安化人,操一口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与他激情洋溢的讲课风格一样,成为他的不二特色。激情源自诗人的气质,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便是一位蜚声文坛的青年诗人,著作颇丰。后来他从事现代文学史研究和教学,是国内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要说激情,其实是有收敛的,那时的现代文学史也以阶级斗争为纲,头上戴着无形帽,学术上难于“百家争鸣”,特别是涉及政治背景的时候。有时听课,我凭直觉就能听出他不言中隐去的真实或留下的空白。尽管他戴帽后始终不再个性张扬,尽量不做“现代评论派”,但经常教导学生在学术上要尊重史实,要有自己的见解,不要人云亦云等等。我爱人曾忆起一件事:临毕业那年,她有一次在走廊上遇见吴先生,先生高兴地说:“这次现代文学毕业考,你得了高分。”接着又补充道:“很有自己的见解……”他就是这样主张并看重创见的。

那一阵的精神压抑,可从他平时近乎落拓不羁的穿着上反衬一二,走在路上他与徐州普通市民无异,压根儿看不出是一位有过经历、喝过墨水的教授。转机恰恰也从他的穿着显现:忽然有一天在上我爱人班级课时一反常态,一身西装革履,还梳理了头发,满面春风走进教室,开口第一句话便说:“同学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的右派分子帽子摘掉了!”大家惊喜之余,报以热烈掌声。那时候,知识分子的政治新生,是比自己生命看得更重的,学生们社会阅历虽浅,但这种心情都能理解。从此,吴先生上讲台精神更饱满、讲课更卖力。当时,全国大学的现代文学史不统一也无现成教材,吴先生便自编讲义随教随发。正值困难时期,印在粗糙的黄纸上,一学期装订一厚本,他花费的心血可见一斑。压抑不自弃、新生更奋进,这种精神难能可贵,对学生自然会有潜移默化影响。十年“文革”动乱,为挽回宝贵的教育青春,后期我也认真做了点功课,弥补了些许缺憾,欣慰之余,细想其中恐也得益于先生的身教。

吴先生晚年曾执意想调回南师大。在哪儿倒下便从那里站起来,这也许是吴先生那样一代知识分子的志气和夙愿吧,母校最终没能挽留住。不过从此也方便了我利用到省城公务活动之机顺道拜访吴先生。尽管当初我们学的现代文学史已不足为据,随时代发展、思想解放有必要重新认识,先生年事渐高也无力再参与其事,但文史的价值观、正确的历史观都是他那时帮我们确立的,可谓终身受用。虽不常见面,几十年来他的笔耕成果我是常能分享的。有一次我对先生说,最近又在某报上拜读了您的一篇文学杂论,他记不起了,说道:“我呀,这叫羊拉屎,‘肘’(走)一‘漏’(路)拉一‘漏’(路)啊!” 想不到80多岁的耄耋长者还持这种高雅、悠闲的写作心态!不能小看导师的这番幽默,却整整影响了我的后半生,不仅坚定了我把工作当学问来做的信念,还促使我养成了随思随想、随感随笔习惯,留下了一些心路足迹。细想起来,这都是与吴先生教诲分不开的。

先生于04年4月20日仙逝,享年92岁。我们当时都因故未能去送行,引为憾事。

二、玉壶冰心

王进珊先生是我们大学时的古典文学导师。

没风闻他有什么历史问题,但50左右年龄,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难抹去历史阴影,在成分、经历讳莫如深的年代,学生们只是不便打听而已。不过也有零星传闻,说王先生原在上海某大学教书,业余喜写作,是个鸳鸯蝴蝶派等等……但传言归传言,谁也没见过王先生写的言情小说。

他与吴先生绝然不同,始终留给学生一个海派印象。他是我踏进徐师校门见到的少数与众不同的教授:穿着十分考究,戴着金丝眼镜,留一小撮胡须,稀疏的头发终年梳得整齐妥帖,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教授身份。在政治运动接二连三及经济生活极度困乏时期,这有点不同寻常,我不知道王先生这种作派是出于生活理念还是政治信念。他的课也与吴先生富有激情的文学评论迥然不同。现代文学贴近时代,比较新鲜,有的还“人证物证”俱在,故教学大都可直接从研究作品和评论作家入手,而古典文学不是史料零星散逸,就是浩繁芜杂、真伪难辨。大概因是这个缘故,课上王先生往往偏重义理考据,经常通过引述和剖析文学史实,最终得出可信的结论。我是急性子,常常对繁琐的考据过程缺乏耐心,只关心并记住现成结论,每次考试成绩当然不错,但王先生常说我学风不够踏实,是在耍“小聪明”。我一直以“当中学教师已足够应付”来原谅自己,但后来发现恰恰是这种浮躁的学习心态,影响了我日后的功力发挥,我是在实践中才慢慢省悟并逐步纠正的。

离校后,与王先生的联系相对较少。除了路途偏远及我的工作繁重以及业余兴趣偏重文学写作之外,当然也与不重视古典文学,不愿化大量时间精力去做考据工作有关,但对王先生的学问和功底我是一向钦佩的。记得1984年5月下旬,我正好赴徐州参加一次省研讨活动,便去母校看望几位老师,但王先生外出未遇。岂料第二天他赶来还访,又未能谋面,便在宾馆留下一信。老先生这种注重礼节、谦恭待人的品格,真羞煞我这个后生!信上除表达“辱承枉顾”之歉外,还附亲绘之壶菊小品国画一帧,上提“洛阳亲友如相问,凭君传语报平安”句,巧借王昌龄名句和国画壶菊,诗画相映,报信平安之余,表达了老先生对江南学子的深深眷念之情。随信还附了一份临时裁下的11页书稿,总文字量在17000字以上,题目是《谈寒山话拾得》,为刚发表于《中华文史论丛》的专论。文末有手笔附言:“以下还有‘存疑待考’一节,资料不足未发表,此乃一未完之稿也。”保留了他一贯的严谨治学精神。先生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做学问的弟子探讨起学术来,于是我带着惶恐心情,化几个晚上细细研读了全文。先生通过对两位诗人不同身世、经历及交往的繁琐考证,对后世评价的是非得失、编集及作品真伪等作了认真辨析,从浙江国清寺到苏州寒山寺及张继名诗《枫桥夜泊》的来龙去脉及种种关联进行深入探讨,特别是对两位诗人大量诗作的精辟分析,从而论证了寒山和拾得两位诗人奠定的在“唐代带哲理性的通俗诗歌的艺术地位”。没有经年时间,不遨游书海,断不能成就此役,这功夫和精神实在了得,令我汗颜!这哪是探讨,先生分明是用自身行动继续在教诲我们要“沉住气”“安下心”做点学问。

我明白,在浮躁心态日盛、急功近利风气弥漫之当今,这忠告尤其显得重要。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先生也已作古多年,但先生的书信、国画及专论我珍藏至今,他的立身立言时刻勉励着自己,始终不敢懈怠。

唯此谨作纪念!

   2017.10

  (作者系我校1963级中文系校友,曾任无锡市教委副主任、市民进副主委、省政府督学等职。为无锡市文联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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