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亮:面向生命的阅读

文章作者:  发布时间: 2016-10-25  浏览次数: 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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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苏北乡下一个较为偏僻的农村。小的时候,没有上过幼儿园,现在能想起来的儿时阅读经验,大多跟连环画(我们称之为“小画书”,现在则有了更多的绘本)有关。因为可读的东西少,所以常将一本小画书翻来覆去看很多遍,内容滚瓜烂熟不说,还能画出小画书里的人物。我特别喜欢画武将,岳飞、金兀术画得尤其多。直至前年,同样喜欢武将的儿子看着我一会就能画出武将的盔甲,瞬间表示出十分敬佩的神情。

阅读是需要认字的。我至今搞不明白当时不认字的我们一帮小伙伴是如何看懂小画书上的内容的。也许那也是我们的“读图时代”。在同伴当中,我认字比较早,这得归功于在农民中视野相对开阔的我的父亲。父亲也不怎么认字,但他意识到读书认字对改变农村人命运的重要性,所以在我四岁的时候,父亲安排读高中的哥哥每天教我认几个字。农村没有现在已很常见的识字卡,于是哥哥裁剪了一堆两寸见方的纸片,正面写汉字,反面写拼音,就这样教我认起字来。等到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大约已认得七八百个汉字。同班学友学起来较为费劲的字,我大多早已会了,老师们不时表扬,这大大鼓起了我儿时的学习自信心。因为认字多学习好,自然被老师选为班长,还当上三道杠的大队长,更加激发了认字读书的兴头。

毕竟是在乡下,可见的读物是有限的,一切有字的东西,无论是“文革”时遗存的宣传标语、每家每户门上的春联,还是村部里每天四版的地方报纸,抑或聋四爷(一位地主出身的乡绅)小黑屋子里皱巴巴的古书,都成了我留意的读物。最兴奋的大约是上二年级时,哥哥从部队寄回来几本《动脑筋爷爷》,彩绘版的那种,印制得也跟一般图书不同,我简直顾不得吃饭,一口气看下去,甚至睡觉也放在床头。要知道,对于没有电视、一个月才有一次广场电影的乡下孩童来说,除了从收音机里的评书(我曾听过全本的刘兰芳讲《杨家将》《岳飞传》)、乡村手艺人晚饭后的闲谈中了解一点外面的世界,一本书常常成为陪伴其精神成长的全部。所以,在乡下,步行个把小时去几公里外的村子找同学借书,点着油灯一两天赶快看完还回去,这些便成为常事。

我把那辈乡下孩子的经历讲给儿子听,他有时表示同情,但却是无法体会的。因为匮乏而带来的肠胃及精神上的饥渴,其实极容易满足。我还记得大约小学五年级暑假,不知从哪借来一套《笑傲江湖》,因为急着要还,于是整天看。中午实在太困,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时生怕书被拿走。我儿子听我说起这些,犹如天方夜谭,觉得不可理喻。他是认字特别早的,也是因为一岁多时回乡下,没什么事干,他妈妈带着他认每家门上的对联,竟认出瘾来,后来见到有字的东西,自己就会去念。三岁左右的儿子,估计能认出两千常用汉字来,这也算是惊人了。所以儿子不缠人,带出去吃饭,他自己吃饱了,就拿出书坐在一边看。他上的小学,恰好是“八岁能读会写实验班”,他幼时的阅读基础,很快成为在班上能读能写的一个,二年级时写的童话《书架上的对话》还曾在报纸上公开发表。就在最近,他还这样写道:

  

我读书有时到了痴迷的地步:上学、聚会甚至外出度假,我都喜欢带上一些书。书籍让我看到历史的丰富、世界的多元。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发现历史中的联系,寻找不同年代的异同。正因为这样,在班级举行的《上下五千年》读书分享会上,我与来自大学、中学的老师一起担任评委,认真点评每一位同学,受到好评。我喜欢阅读中的思考和发现。在我眼里,历史不只是一堆人乱糟糟地表演,更像是一场场梦境般的现实。我不仅读史书,还爱科幻、魔幻巨作:《三体》、《哈利波特》、《海底两万里》、《鲁滨逊漂流记》……让我激动、惊奇、欣喜、害怕,一本书常常带给我一个新的世界。

  

儿子的这段话,让我更坚信了阅读是多么神奇,拥有多么大的力量!

事实上,抛开各种为了对付考试的读书行为不说,从文化行为学的角度来看,阅读可以说是人类最基本的文化行为。人类大多数的知识传承,来自阅读;人类的艺术创造行为,不论是文学创作还是艺术创作,也植根于阅读。古人讲:“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是说即使对于一些艰涩的文本,只要反复阅读,其意思也自然会明白。这大概也是古人提倡吟诵的缘由之一吧。

关于阅读,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另一句话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并非俗语,而是取自宋真宗赵恒的《励学篇》。诗是这么写的——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这不仅是“励学”,更是“励志”了。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不管是科举时代,还是今天的高考招生,本质为功利性阅读的“学习”恰恰是很多人改变命运的主要途径。由此我们不难想到,同样是阅读,其功能指向往往迥然相异。

比如有专业性阅读,也可称作为研究类阅读。这类阅读的指向性十分明确,以追索文字的价值意义、内在蕴旨为目的。严格意义上讲,这类阅读实际上是一种职业行为。而即将阅读作为职业手段,其快乐有时不免要打折。比如,叫你读一本《正义论》,还要不断想着这个那个问题、做这样那样的批注,那感觉肯定比不上读两篇性灵文字来得舒服。故而教授学者们皓首穷经式的阅读,虽也有豁然洞开后的愉悦,但更多的往往是反复琢磨却不得要领的苦烦。

让人愉快的是消遣性阅读。不带目的,不带功利,只是想消磨一两小时的时光,相遇一段人生故事,触碰几缕人生感悟,或仅愿纯粹获得一种文字欣赏的快感。各种类型的文学——小说、诗歌、散文,还有历史、传记,都是能够引起这种愉快的文本。消遣性阅读往往不受时空限制:飞机上、车站里,抑或等候一个朋友的片刻,更多的是临睡前的半个小时……都可进行。越是无功利的事物,往往越容易引起兴趣,甚至会令人手不释卷、废寝忘食。

还有一种思想性阅读。这类阅读者往往有较高的知识水平,不满足于一般的故事性分享,也不太钟爱那些美轮美奂的文字。他们所喜爱的,常常是一些有思想的读物,不管这种读物是一种哲理式小说,还是哲学家写的性灵随笔。当然,如果一个作品思想与文采兼备,那无疑会成为他们的最爱,可惜这样的作品并不太多。我曾读过不少米兰·昆德拉小说的中译本,比较起来,还是觉得早年读过的韩少功、韩刚翻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来得过瘾——虽是从英文转译,但对原作理解的深刻以及转达的生动,往往让人叫绝!阅读那个译本,真是一种思想和文字的双重享受。

谈到昆德拉,让我想起一个问题,即阅读者与被读者的互动。

作品对其阅读者,常常会有一种主体的塑造。读一个东西久了,你常常会成为你曾阅读的人物,像他那样去想、去说话、去行事,思维方式甚至也会逐渐地变化。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六经注我”,当然更理想的是“我注六经”。书读多了,读久了,会有自己的发现、自己的主见,甚至有时以自己的经历看待和理解读到的文字。这种阅读和经历的相遇,正是阅读的奇妙之处,所以“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或如鲁迅先生说的,读《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书读多了,自会有一种书卷气,这就是古人讲的“请君莫羡解花语,腹有诗书气自华”么?这种书卷气,自然不是一两日养成的,所以阅读应成为一种长期的习惯,不在于一日千里,而在乎守之以恒。

不同的书给你不同的营养。还是培根说得透彻: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长期阅读的人,谈吐自然少浊气,多雅识,让人见了之后,即使不用开口,也会赏心悦目。从这个意义上讲,阅读应该成为所有人群一种共同的文化素质行为。当然有时候对不同的群体,阅读所能产生的效果又不太一样,阅读要求也不应相同。比如对于学理工的人,多读一些诗词文学,木滞的神情或许就能鲜活不少;而对于从政者,多读史书,或可鉴古今得失,为施政提供警醒与镜照。

阅读有时更是一种不期而遇——不是目光与文字的相遇,而是两个生命的相遇。碰到一本合适的书,就像遇到一个谈得来的人,相见恨晚,恋恋不舍,那种愉悦与满足不是一顿美食两件靓衣能比的。从这个角度看,所有人在阅读之前,似乎都有一点解释学家伽达默尔所说的“前理解”或“成见”。往往阅历丰富的人,不大看得上那种面向美文的“轻阅读”,是不能“相遇”的原因么?或许是吧。

阅读的愉悦,不只在于相遇,更在于发现。发现写作者的机心,发现字里行间未写出的深意,抑或发现常人不见的独解,便有一种会心的一笑,怡然自得,心有灵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接受美学大行其道,反复张扬阅读者的权力和价值,强调作品不只是被“阅读”,而应是被不断地“重读”,正是讲的这个意思吧。所以,我提倡在应用型、心灵鸡汤式、炒股类一类的书籍之外,人们应该多读经典,道理很简单,经典是浓缩的人生、思想的精华,阅读的过程就是和大师对话、和思想相遇、和心灵发现的过程。这个过程,一定愉悦。

有发现自然就想要表达,写出来便是读书感悟。好的读后感,有时不亚于原作;对于研究性阅读而言,优秀的读后感,其质量常常超过一篇苦磨出来的论文。这里面的道理其实不难理解,因为从阅读中自然流淌出来的“发现”,有依傍、有来处,从原文本的根处不断向上生长,常常成为对原作的一种升华。所以,常有原作者引评论者为知音的现象,当然,前提是读得进去,又能走得出来。

有一种说法,说当一个国家的人均GDP超过3000美元(后来又调整成5000美元),文化消费会迎来爆发式的增长。2015年中国人均GDP已达8000美元,如果是这样,作为文化消费基础的阅读,岂不迎来了一个黄金时代?

现实似乎在印证这个阅读时代的到来。首先看周末各地的大小书城,人满为患,人们看累了往往席地而坐,成为一道道风景。精明的书店,也开始营造彻夜开放不打烊的氛围。图书发行行业虽然面临着互联网和电商的竞争,但也在创造着自己新的营销路径。于是,线上线下的购买,纸质或电子的阅读,相互烘托,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视的阅读新浪潮。

不过,从数据看,中国国民的阅读似仍不乐观。网上常有这样的数据:就国民每年人均阅读图书量而言,日本40本,韩国11本,法国20本,以色列60本,中国4.35本,不及以色列人的十分之一。还有来自联合国对世界500强企业家读书情况的调查统计:日本企业家一年读书50本,中国企业家一年读书0.5本,相差100倍。不知道这些广被征引的数据有没有根据。虽然我们需要充分考虑中国欠发达地区图书消费量不足所造成的区域阅读不均衡,但从总体上看,今天大多数中国国民用在微信朋友圈、肥皂剧、宴饮逛街购物上的时间多于阅读的时间,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发达国家的地铁内,常见人们安静地读书;而我们的地铁内,更多的是高声的喧哗和刷屏的动作。有时看多了这样的报导,不免沮丧。不过也有网友调侃:我倒是想在地铁上读书,可下班时间能挤上地铁都是幸运的,想读书,回家再说!

不过情况似乎在一步步好转。各地不同形式的读书节、读书月、读书周,参与者甚众,也成为当地重要的文化活动,政府投重金着力打造。像深圳这样的新兴城市,甚至将“让城市因热爱读书而受人尊重”列为城市的十大观念之一,以鲜明的口号标举自己的文化性格,殊显可贵。

我一直在想,渐近小康社会的中国,民众在物质丰裕的同时,正应逐步养成两个好的习惯——一是健身习惯,二是阅读习惯:前者以强健体魄,杜绝诸多富裕病;后者以澡雪精神,培养一点贵族气。

记得好几年前在商务印书馆里见过其创始人张元济先生的一副名联:“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一眼记住,至今不忘。确实,富裕之后的中国人,如何过得更有质量、更有尊严、更有贵气,是所有文化人都应深思的问题。许多人富而不贵,正是因为缺少底蕴。不少老板书架上灰尘深积,放置的线装书虽然昂贵,却不曾打开过,甚至有人索性只是摆些大型丛书的盒子作作样子,甚觉可笑。不少人总觉得读书应是“读书人”的事,与“生意人”无关,岂不知书中不仅自有很多生意经,读多了,眼界不同,境界不同,世界也不同呢。前几年深圳荣膺“全球全民阅读典范城市”时,我曾说过这是对深圳特区35年建设成就很高的褒奖,从长远看,它比GDP再上几个点的意义要大得多。现在看,我还是这个观点。

阅读习惯需要慢慢养成。是否阅读、如何阅读,应该成为我们经常思考的问题。对一个家庭来讲,在家里的显要位置设立一个书架,对营造家庭读书氛围是一个很好的方式。父母应经常带孩子逛逛书城,并不妨形成相对固定的阅读时间,全家一起静心读书、相互交流。对于学校来讲,可以开展形式多样的阅读活动,从小培养学生的阅读习惯。事实上,近年来各地层出不穷的民间阅读组织,在组织和推广阅读方面,做了许多有益的事,他们功不可没。应该鼓励更多的这样的民间组织的出现,用民众的创新能量提升阅读参与度和阅读有效性。

阅读吧,从现在开始,并持之以终生,你的生命会更加丰盈。从自己做起,从身边做起,从最基本的阅读做起,你一定会遇见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作者系我校广东校友会秘书长,中文90级校友,现为深圳大学副校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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