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岩:白狐(微小说)

文章作者:  发布时间: 2019-10-11  浏览次数: 489

        从青海回来的老刘,一看到皑皑白雪,心里就忍不住“咯噔”一下,脑袋嗡嗡作响,耳朵里传来“吱吱”的白狐叫声,和那”嘭”的一声沉闷的枪响,眼前闪现着从雪堆里溢出的那一滩殷红的鲜血。

        当金山是老刘生活的地方,位于祁连山与阿尔金山的结合部位,层峦叠嶂,山势陡峻,植被稀疏,地表风化严重,岩体破碎,即便在炎热的夏天,当金山垭口也是积雪覆盖,这个人迹不至飞鸟不驻的地方,倒成了最好的天然猎场。

        艾尔特五十壮岁,五大三粗,是当地闻名的猎手,有三把猎枪,一把是爷爷用过的,一把是阿爸用过的,一把是自己打到的猎物换来的新猎枪。他一年四季都住在当金山山脚下,靠打猎为生,对当金山的雪山十分敬畏。

        冬天的当金山,雪大,猎物还是很多。根据多年的经验,一大早艾尔特就扛着猎枪带着干粮上山了。白雪皑皑,当金山十分寂静,只能听到从垭口吹来的嗖嗖的雪风声。大雪淹没了上山的路,艾尔特在齐腰深的雪道上艰难地前行。他知道,这样的天气,是猎取大货的最佳时刻。那些隐藏在深山密林里的大货们,会耐不住饥饿,出来寻觅食物。这正如蹲守了好几天没有开枪的自己,卯足劲,在最寒冷最难捱的时候,抠响猎枪的扳机,听到猎物中枪倒地的那一声惨叫。

        天晴了,阳光很足,雪山清冷,雪地反射的阳光有些刺眼。一切都保持着缄默,孤寂在连绵的当金山雪野里凝固,生命仿佛在此时此刻窒息了一般。这是一个猎物与猎手暗自较劲的时候,艾尔特凭借自己的感觉,今天必定能遇见大货。

        从山底一路走来,他已经在雪地里发现了白狐的足痕,不是一只,应该是三五只。野生的白狐是难得的上等货,那柔软的毛皮能卖上大价钱。虽然当金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但也是上等猎物们出没的地方,也是艾尔特发财的好地方。一想到白狐那纯白的柔软的毛皮,艾尔特的心里就有一股暖流缓缓地生发出来,那是一种诱惑,美丽的幸福的自豪的诱惑。每当遇到这样的美丽诱惑,艾尔特都很虔诚地跪拜苍天,他要求自己要虔诚地在心里念上一百遍祖传的当金山经,感谢苍天对自己的恩赐,祈求猎物们对自己下手的理解与宽恕。

        艾尔特选择了一个绝佳的狙击地点,打开猎物袋里白狐最喜欢的猎物鲜血,涂抹在自己蓬乱的头发上,翻着白毛的毛皮衣领上,三支猎枪上,让血腥味在阳光下慢慢地融化开来,借助雪风散发出去。他有的是耐心,有的是自信,有的是让子弹飞一会的绝活。

        艾尔特趴在雪地上,眼睛死死地盯住远方,枪口冷冷地对着随时出现的白狐,屏声静气,耐着性子等。他心里很清楚,这几天,那群狡猾的白狐被自己一步步逼上了半山腰,他与白狐们彼此消磨着智慧与耐性,进退步步为营,在安全的范围内彼此试探着,挑逗着。

        自从发现了白狐群,艾尔特心里就痒痒的,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还好,狩猎几十年,他已养成了做事沉稳的习惯。尽管爹死的时候叮嘱他见到白狐要绕开走,可是他不相信白狐的智慧能比好的猎手强。他承认白狐有灵性,但他觉得好的猎手的灵性比所有的猎物灵性更高,何况是白狐。不过,白狐的那双棕色眼睛是深邃的,那里是一片汪洋大海,所有的智慧都汇集在那里,尽管那只是一片海,但那海无比深,深到连人的眼睛都无法探及至底。这就是白狐的高明之处,秉承了狐狸的精明与算计,但又不乏温情脉脉,那迸射出的温柔一瞥,猎杀了许多猎人的心。艾尔特的爷爷、阿爸的心都曾经被白狐的温情眼神给俘虏过,以至于他们把白狐视为当金山的守护神,遇着就躲。可是,艾尔特不相信这一点,他觉得既然选定了猎手,就要有一颗冰冷的心,靠水吃水,靠山吃山,苍天既然选定了你,你就要依从天意,与猎物们斗智斗勇斗狠,不需要有怜悯之心,否则,你可怜了猎物,老天就会惩罚你,让你饿肚子。

        几只雪兔从艾尔特的视野里闪出,艾尔特心动了一下,喉结蠕动了几次,轻声咽下有些发苦的唾液,但他没有扣动冰冷的扳机,任由雪兔在雪地里玩耍。几只肥硕的山鸡大摇大摆地闯入猎枪的射程,艾尔特的心被雪风揪扯得生疼,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囊中之物从自己的猎物袋里飞出。眼下,他只能任由这些猎物们去蹦哒,他心中满满的都是白狐,那温情的眼神,那温软的毛皮,那雪白雪白的毛,还有那白狐的智慧。此生遇到,艾尔特不愿放弃,尽管这是他最后一次狩猎。

        艾尔特的妻子和孩子都已经搬离了当金山, 去了镇子上过舒适的生活,他们不愿意守着这清贫的日子,更不愿意过血腥的屠杀生活。靠天吃饭不再是年轻人的选择,这种赎罪的生活总是惧怕报应。艾尔特已经答应来年开春就回到镇上,过太平日子。虽然他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谁让命运选定自己要做一个猎手呢?猎手就要围猎,就要凭借胆识与技术,猎取老天爷赐予自己的猎物,这是顺应天意不是。让艾尔特赶到不解的是,最近晚上总是梦见爷爷和阿爸,还有那些已经过世的猎户们,他们总是闯入自己的梦境,对自己只笑不语。他曾在一个漆黑的晚上, 与在当金山值守的老刘推心置腹地聊过这些梦。

        老刘是个汉人,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精瘦却精明,但比较好酒,有事没事就拎着酒来蹭艾尔特的猎物肉,属于大口吃肉的汉子。上山前的那天晚上,老刘与艾尔特大醉一场。 几杯酒下肚后,艾尔特有些困惑地对老刘说:“刘,我们交往了几十年了,虽然我们称不上亲兄弟,但你也没少钻我的土窝窝,我有一事不太明白,想请教请教你,你一定要说实话。”

        老刘眯缝着醉眼,哈哈一笑说:“请说请说,我们兄弟一场, 没啥请教的。”“依照你们汉人的智慧,晚上经常梦见过世的亲人该怎样解梦? ”

        “啊?”老刘很吃惊地叫了一声,醉眼迷离地望着艾尔特一会,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喝了下去,没有言语。

        “怎么?不能说?”艾尔特有些郁闷。

        “艾尔特,你果真开春后去镇子上过太平的日子?”老刘问道。

        “是的,这么多年也赚足了,年龄也越来越老了,总不能老死在深山老林里吧。杀孽太重,我想金盆洗手。”艾尔特有些伤感与不舍。

        “艾尔特, 既然你这样说,我就告诉你,依照我们汉人的传统,你这种情况属于托梦,有些不吉祥啊。”老刘神色凝重地说。

        “是吗?有那么严重?”艾尔特有些好奇。“是的,艾尔特,你看你这土窝窝里的猎物皮子也不少了,抓紧时间卖了,揣着钱去镇子里过太平生活吧。”老刘说完,喝了最后一杯酒,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艾尔特的土窝窝,丟下艾尔特在他的土窝窝里发愣。

        一阵雪风吹来,艾尔特打了一个冷战,他迅速地裹了裏翻毛大衣,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泛着冷光的雪地,被雪风吹得雪花飞扬,阳光四溢。突然,吱吱叫的五只白狐出现在艾尔特的视野里,它们蹑手蹑脚,十分机警。艾尔特的心狂跳了起来,谢天谢地,盼望已久的大货终于出现了。白狐棕色的温情的眼睛,闪射着一波又一波诱惑,艾尔特有些把持不住,但他咬紧牙关,将浑身发抖的身体竭力平静下来,嘴唇不停地祷告。近点,再近点。准星已经瞄准了那只走在前面的白狐,艾尔特仿佛看见子弹射中白狐脑门一刹那飞溅的血色。扣动扳机的手发烫起来,艾尔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与白狐的呼吸。“砰”地一声枪响,走在最前面的那只白狐应声躺下,脑门瞬间飞溅出鲜红的血花。又是几声枪响,三只白狐应声倒地,剩下的那只白狐,被瞬间的猩红与枪声吓懵了,只见她迅速地转身后退几步,吱吱长叫几声,撒开腿,向山上的一块巨石跑去。

        艾尔特抑制住自己的狂喜,迅速向前移动身体,保持着与最后一只白狐的射程距离。在艾尔特与白狐之间,四只白狐的鲜血把雪地染红了,那血色猩红,仿佛是当金山春天开着的鲜艳的山花。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艾尔特观察着那只形影独吊的白狐,那只白狐棕色的温情的眼睛闪烁着凄迷的泪花,呆望着巨石前面躺在血泊里的家人。雪风怒吼,被卷起的雪花四溢,巨石上的白狐犹如一尊雕塑,在雪风里纹丝不动,任由雪风将自己纯白色的毛吹动。艾尔特趴在雪地上,他能听到巨石上白狐的愤怒与悲伤,自己的心跳反而更加急剧减速。四周寂静得很,当金山的雪风怒号着。瞄准,再瞄准。艾尔特不停地提醒着自己,发烫的手开始接触到冰冷的扳机,艾尔特找到了那种熟悉的感觉。那是一种自信,那是一种骄傲,那是一种好的猎手的自豪。

        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巨石上的白狐开始抖了抖身子,那飞扬的雪一样的白毛,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趁着巨石上的白狐扭动脖子的一刹那,艾尔特扣动了扳机,“嘭”的一声,子弹将巨石上的雪花撞击得四处飞扬,雪花如同在夜空中炸开的烟花,碎雪流星雨般飞舞了起来。巨石上的白狐跳动着身体,如同一位美丽的仙女,用她美丽的舞姿挑战着艾尔特的枪法。一枪不中,艾尔特连开数枪,巨石上的白狐还在忘情地舞蹈,那舞姿真的非常漂亮。三只猎枪,都装满了子弹,当最后一发子弹击中了巨石,子弹被巨石反弹回来,艾尔特应声倒地,一缕殷红的血从艾尔特的脑门里流淌了出来,睁着惊恐眼睛的艾尔特走了。

        巨石上的白狐停止了舞蹈,吱吱地叫了几声,转身走进了当金山的深处。

        听到枪声的老刘,放下手中的活,与几个同事循着枪声找到了倒地的艾尔特,他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看着躺在血泊里的艾尔特与白狐,他们虔诚地用雪埋葬了四只白狐,又把艾尔特的尸体抬回了艾尔特的土窝窝里。当金山最后一位猎手走了,当金山又恢复了寂静。

        处理完艾尔特的后事,老刘每天都做噩梦,没过一年,他申请回到了老家,但每次看到皑皑白雪,心里就忍不住”咯噔”一下,脑袋嗡嗡作响,耳朵里传来“吱吱”的白狐叫声,和那“嘭”的一声沉闷的枪响,眼前闪现着从雪堆里溢出的那一滩殷红的鲜血。


作者:我校1986级中文系阎岩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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